1
梅梅终于理解了“跑光”，明白了春光乍泄的本质。
梅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坐在了（13）班挨着窗子的桌子上，而那窗子下面的框子正好又掉了有色玻璃，让那教室外的风光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她什么也不知道，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只神奇的手将她不前不后、恰巧安排在那个窗口下，让她每一节课都会透着窗框看着窗外风景。
她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她现在能确认的是，她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劫数，相信一个人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每次上生物课时，她就总爱把头微微偏向窗口，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窗外那十亩大操场；看那生龙活虎的操场上少年同学的蹬腿甩臂、仰卧俯撑。那被窗框括就的一方风景里，有崭新的有机玻璃篮板，有高高的吊环、秋千；有高低、单双杠；有那红色、白色，还有八块花色弄成的排球以及那在学生球鞋下被踢得飞扬的足球。她什么都看得到。她把生物课的学习内容就全抛在脑后了，充满她那大脑的纯是体育课的一盘一盘丰盛的“佳肴”。
“梅梅，注意听课！”生物老师喊了一声。
听到老师喊，梅梅心里一咯噔，就红了脸。她立即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那生物书上的插图——小豆芽。老师在组织教学的无意中早就发现了梅梅不专心听课。而是尽把心思往那窗框外面投放着。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梅梅却没有再去光顾窗框外操场里的风景。她其实也不知道窗外有什么风景会吸引着她。反正，它就爱向窗外看。而那窗外操场里生龙活虎般的同学的尖叫与体育老师的哨音却永远盖住了生物老师讲课的声音。再说，那生物老师也的确没有什么风景可观呢！据同学们说他是师大生物系毕业的。听文凭的确让人羡慕，可从本人的风景上看却让人大跌眼镜。趁此功夫，咱们先和梅梅一齐看看他吧：矮个儿，至多一米六零，但身子骨尽是横向发展，垂直是永远达不到标准高度的。看着他，梅梅轻声“扑哧”一笑。要不是全班同学的说话声淹没，生物老师一定会发现梅梅那“扑哧”的。可他没发现。因为他一旦讲开课了，头就尽力向上昂着，细细地像在看教师的顶棚，把头背在脊背的样子。梅梅为何笑呢？因为她一看上生物老师就想到了一句长长的形容：“一瓦瓮高，两瓦瓮粗的巴葫芦。”她因此就自己把自己惹笑了。再看生物杨老师吧：他是个窄脸庞，头发却浓密而厚实地蓄成了“三波浪”式，且是自然浅红色。眯缝眼，阔嘴巴，大耳朵。总给人感到他那五官盘子里尽盛着不协调的“杯盏”。再听他讲课吧，不是普通话，亦非本土语，就是他那自然强调。有好多词儿学生们很难一时弄明白。再说，他由于语言不断地反复与重复。书本上的话本来同学们都看得懂，不必反复讲的，可他总要将书本上的文字反复读反复讲。并且是逐字逐句地先读一遍，在讲两遍，很后还要说：“注意这句话！注意……”一不注意就又反复一遍，再一次作了总结性地重复一次。正因为如此，在听了杨老师三周生物课后，同学们就送给了他一个外号——“重复老师”。简言之：“重复”。此后，每每在同学之间交谈时，就说“重复”说什么什么的。梅梅和全班的十七位女生也同样说“重复”的。有的男生也坏，说你们女生该说“重合”的好，该说“叠合”的好，说后就笑笑地跑掉。
重复依旧那样毫无新意地、粗糙乏味地讲课，只是在用一双眯缝眼盯着梅梅“重复”了二分钟后就再也不看她了，而且依旧让视线投向顶棚。
就这样，几乎每节生物课时，正好就有三个班上体育课，而且永远不变地让梅梅将脸庞对准那窗框去欣赏操场风景。
“咚！”一只足球重重地被窗框顶回去了，吓得没有防备的梅梅一声尖叫。课堂就一阵躁动。同学们一齐去瞅着那个掉了玻璃的窗框，有的同学不顾“重复”的阻止而站起来向窗外探望。那一瞬，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梅梅再次微微偏着头沿着那窗框侧旁看见了追过来的一位大个子男生，他在足球反弹回去时伸开双手轻轻接住了足球，并把足球夹在左臂下，用右手去抹额头的汗水，竟亮出了他腋下的腋毛。梅梅无意中看到了它，看得令她心惊肉跳。他急忙压低视线去看他的脚下：那是一双新买的大尺码白球鞋，配上一双瓦蓝色袜子，让人觉得是那样地有力而灵活。梅梅在那一刻想，自己以后也要穿上那样的白球鞋蓝袜子，在操场里去拼打一番的。因为她也爱体育，更爱足球。世界杯足球赛时，她每天晚上不顾父母爱好，就要看足球赛场，看那“黑马队”的冲锋陷阵，看那阿根廷队员运球的矫健与闪电之速。
然而，由窗外足球引来的他的腋毛与球鞋，让她心底里有了巨浪翻滚的味儿。那味儿像初潮一样令她心悸又心动。
2
那位亮出腋毛的高个子男生叫刘冬冬，是和梅梅同年级的（14）班一位超高人物。他才读初二，个子却是一米八三。同学们因他是全年级很好的高个子而叫他“冬老大”或“珠峰”。反正，同学时代的孩子都会有不少别号的。冬冬的许多别号都比较复杂，相比下来还是叫“冬冬”很简捷。那次在梅梅眼下无意中亮出腋毛的冬冬纵然还叫不上“跑光”，说不上春光乍泄。够得上这些的反面应该是她梅梅。
还是那方掉了玻璃的窗框惹的祸。就说那掉了玻璃的位置为什么那么不偏不端地是窗子下框？又为何和梅梅头一并高呢？她梅梅为什么就偏坐在了那个窗框下，而且紧贴着它？这一切正说明了问题。真是“人人都在画中行”，正是“身在画中不知美”。这一切在很初的半学期里她梅梅什么也不觉得。她依旧为自己占据了这一个特殊位置而自我陶醉过。只是都在她的心灵深处自豪呢。人们大多不会换角度。换个角度看待事物就会大不一样了，就会有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的确。当冬冬*一次上体育课时，当他*一眼望见掉了玻璃的窗框时，当他又*一次隔着窗框远远地看见梅梅时，他就感到如碰上了仙女狐仙一般地迷恋和激动。冬冬一直都把心思放在那窗框上，挂在那张白皙的脸庞上。他在观赏梅梅的陶醉中不尽为足球场设在教室外而感激。是的。那足球场外线离教室只有不足五米远，运着球由南向北，一路经过都可以看清那白皙的小圆脸。甚至连同她那微微撅起的小嘴巴。那长长的睫毛就像两排开启宝石的排锁一样一开一合，将那两颗墨玉如春光乍泄般地亮给操场。冬冬的心就因此而激动一番。其实，他是自作多情的。因为那时梅梅就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的痴眸，他的微笑，他的偏头与吸鼻子，什么也没有引起梅梅的注意。再说，起初映入梅梅眼帘的是那几个打半场篮球的女同学。她们和梅梅一般大，几乎都有着长长的黑辫子拍打着浑圆的屁股蛋，或都有修剪齐整的短头发，把那头型弄出半圆形的西瓜样。而有两位还有意给两个耳朵前及脖项窝里留下长长的三束头发，让它像舞台两边的幕布一样垂在鬓角下和如雀儿尾巴似地留在脖项里，让人不尽想到“藏秀”的味道来。下来就是她那红色、蓝色、黄色短袖与紧身裤子，连同那一双双柔软的白球鞋，那篮下的跳跃与投球、抓球舞蹈一般的动作令人心动。梅梅看看自己，恨不能也去上体育课，让她也跳跃、飞翔一番。正因为如此，梅梅就常常把脸庞偏向窗口去。这正好为冬冬注意她、细观她、欣赏她创造了条件。至此，冬冬还找不到任何机会去和那窗框对面，和那窗框里白皙的脸庞交流。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冬冬再寻找机会，创造机会和她“对光”。他为此想了好长好长时间，他为此几乎三个晚上都没有入眠，他为那张花儿似的脸庞而折腰，他因了那“乍泄”的“白光”而偷偷地幸福着。
冬冬终于找到了办法。
冬冬这天是有意用脚把那足球对准梅梅的窗框踢出去的。他把希望梅梅注意他的所有构想寄托于那一只飞扬的足球。终于，他得逞了。他在抱上足球的那一瞬向梅梅微微的低下头，又把眼皮一张一合地弄了个媚眼。他不知道梅梅注意了没有。但他在那二三秒钟就那么做了。他不能做得太长，也不能太暴露自己的觊觎，因为满操场的同学谁也没有注意他那快速的媚眼的。之后，就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然而，也真是歪打正着，梅梅就是没有看到冬冬的眼睛的作为的。女孩子很忌讳的就是看男孩子的眼睛，而她却无意中看上了冬冬的腋毛，那其实比眼睛上的传情更强烈、更深入。
下一节体育课，自然与下一节生物课同步。
冬冬在球场，梅梅依旧看窗外风景。
面对梅梅的双眼，冬冬微含笑脸点头开闭眼两次。
梅梅只是笑笑地、微微地把眼光移上天空去。
又是一节体育课，又是一周的*一节生物课。
冬冬梅梅如期相遇，还是透过那个窗框交流的，仍然是低眉弄眼的心思。冬冬还是点头含笑，闭眼开眼两次。
梅梅的视线立即飞上了天。
还是一节体育课。冬冬笑笑地拨发感情密码。梅梅似懂非懂，飞起的视线却带动其羞羞的涩涩的笑，那是一串串感情极为复杂的编码。
……
半学期又过去了。冬冬和梅梅那样无言的交流似乎难以停下来。他们谁也不先说出口，再见面时就只有淡淡地应酬。然而在淡淡的表面交流的背后，他们各自都是大火烈然、巨浪翻滚的。
是啊，面对青春年少这人生*一步是很难深入的。
梅梅的家庭是比较优越的。他的父亲是火电厂厂长，母亲是邮电局工人。梅梅只有她一个独苗，无哥无弟，无姐无妹。她是父母手掌上的明珠。她从小就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但她不全面。她对什么课爱好就一丝不苟地去学，而对她不喜欢的课程便从来是被动地接受。特别像思品、历史、地理、生物课，她几乎都没有兴趣去学。所以，那些科目的学习成绩就平平淡淡，多数考试不及格，得上五十多分。为此，父亲常常给她大道理、小道理地讲，要全面发展，不能偏科，偏科就是单翅膀雀儿飞不起来，飞起来也会栽跟头。母亲也一样。她其实比父亲更加急切，更加忧心忡忡。从小学到中学是她一手把梅梅带大的，虽说她只有高中程度，但那年代的高中毕业生也是不简单的。那是七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呀！那一直是由小学一年级考上来的学生。那可以说比现在的大学生都强。梅梅的母亲叫英子，她是生在农村，家贫如洗。可她就是聪明好学，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领先，次次考试名列全班前茅。为此，同学们就不叫她英子，而叫她“英雄”，学习上的英雄。那时，一个村子仅有两三个女生，特别是能一路拼打、考上高中的女生就更少。到英子读高中时，村子里就只有两位女生了。英子所在的高二（2）班连她才一共有四个女生。于是，她们在那四十二位学生中就成了点缀，成了荣耀，成了稀罕。同学们都喊她们是全班的“下锅菜”。所以，她们的共同名字就叫“下锅菜”。“下锅菜”是不能多的，但它值钱而有味儿，味儿是那样地浓烈。她们四位就那么欢欣鼓舞、跳跳蹦蹦地穿行于教室、操场、楼道以及校院里的各个角落，她们和其它班的女生共同组成了全校的点缀，她们在早操或体育课时，站在队伍里就是一片鲜艳，一片惹眼的珍贵。然而在全班四位女生中，英子不论从长相还是学习上都是出众的。她于是曾有过“班花”誉称。的确。英子当时十七岁，出脱得让人心跳眼颤。虽说是农村女孩子的打扮，但质地的卓越连同那些身外物都变得美丽了，变得神奇了。她是个圆脸蛋，矮个头，大约一米六零吧。柳叶眉浓浓地似蚕虫一样地括就着眼睛，那睫毛比一般女孩子的长而细。她睁眼时像开启了帘子，忽悠悠的黑眼珠就舒坦地坐在眼眶里；她闭眼时，又像一条拉锁上的链子，细细的睫毛把一个黑色精灵紧紧地锁在其中；耳朵抿着，嘴巴微翘，稀疏的刘海再配上那沿着耳前挂下的细细的柔柔的两束长发，把那一盘美丽再次装扮得令人眼红心热。水红衫子，鸽子色裤，开口处似喇叭状。一条长辫子顺溜溜搭在她那匀称而略显瘦削的脊背上，和那杨柳腰儿构成一幅迷人的风景。那一双手做偏带儿红绒鞋也让人百看不厌，还有那点缀在鞋面上的黑星星十字花更让人心旌摇荡。她走路的轻快步点似在水中漂，让人不禁想入非非。尽管她家里贫穷，尽管她生活艰难，但作为干部家庭的梅梅的父亲却一眼就看上了她，而且一旦看在了心里，行动上就开始拼力“追秀”。再瞧梅梅的父亲吧，那阵他十八岁，长得也一表人才，当时也属于“顺哥们”系列的角色。他一米八三的个头，方头大脸。身子骨虽说显得单薄一点，但整体却是适中的、灵活的、轻巧的。他常常捧着一张笑脸去看世界，他乐观大方，又不会像农村孩子那样忸怩、腼腆。他有着泼泼辣辣的性格。他笑着说话，并不时故意打着嗝，笑着说一两句不甜不咸的但有着酸味儿的坏话，常常惹得女孩子笑声四起、按腰撑背。之后，就一齐指着他说：“坏小子！坏肚子！”每每遇到她们笑着指着骂他时，他就做鬼脸，之后又抛出一句：“庆幸你们都理解了我说话的深刻含意，到时候可别忘了咱这个夹蛋提锤子的哟！”随之，又会招来一顿追逐撵打。就这样，他终于摘取了“班花”，和英子结为连理，共筑福巢。
当梅梅降生时，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计划生育政策很严格的年代。那时，计划生育提倡一胎化，之后就是月月让乡村育龄妇女带环、人流、直到二胎后结扎。作为*正式干部，就只有严格执行计育政策，否则就会开除公职。当干部、捉公事的便只有为保住工作而下狠心只要一胎化，不管男女了。尽管农村人那种男主家、传宗接代的老传世习惯很严格，可抵不过计育政策的强制执行。那时是社队建制、大锅饭，谁也别想走出村子一步。大家都整天集中于生产队那几百亩土地上混时光、争工分。有一晌不在场的，大小队干部就会追究你的行踪。而作为*正式干部的就只有坚决屈从，态度明确，拥护党的政策，一孩化，在计育上带头当先进、当模范、当标兵。否则，很简单，超生一胎罚款后再解除公职，超生二胎就须抄家开除。强大的威力让多少心惊肉跳而偷生偷养的就开始走了暗道去，那时藏匿的孩子到底就难以入户的。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梅梅幸运地来到了人间。她的来到给父母弄出了一瞬喜悦，随之便是难堪的选择，是再要个儿子还是要公职保留？一条人生鸿沟难以腾跃。他们是双职工，他们是*正式干部和职工，谁也割舍不了自己的工作，他们就只有选择“一孩化”。梅梅便成了他们两人的很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宝贝蛋。在父母的记忆中，他们不论怎么说，都要和梅梅过一辈子了。他们想到了招婿，他们的算盘从此就先敲定了今后日子的方向与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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