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无花无酒是清明

　　 凌晨六点，天还未亮，被窗外雷鸣闪电狂风大雨惊醒了，猛然想到时令已到惊蛰，这轰鸣的雷声便是惊蛰的敲门声，便再也无法睡回笼觉了。
　　 心里默默地数着，过了惊蛰，不消多久就是清明了，小时候跟着阿公清明扫墓挂亲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记得小时候的清明节，天蒙蒙亮，阿婆就迫不及待地在自家前庭摆了桌子祭祀起来。这是一个简单的祭祀，面向东，摆一只完整的水煮鸡，九个艾粑粑、三杯酒、三对筷子、三根香，香燃尽时，烧一把纸钱，祭祀就算完成了。阿婆一边收拾祭品，一边火急火燎地大声催醒正在和周公聊天的后生们，待装好艾粑粑、酒、水煮鸡、纸钱、蜡烛、香、吊纸、镰刀、锄头，就出发了。
　　 清明节气的天气乍暖还寒，记得有一年，清明节的前两天异常热，五岁的我不知冷热春秋，以为天气就此炎热起来，就闹着穿着塑料凉鞋。清明节大清早，跟着阿公舅舅表哥们去郊外东边山上挂亲。刚吃饱了油水饭就出门，有的是力气，一路蹦蹦跳跳走在一行队列的前边，话题如同脚下的步子，又密又碎，为什么布谷鸟又叫作杜鹃鸟？什么为什么那红得晶莹透亮的小野果叫三月泡？为什么说“饿死不吃路边果”……
　　 清晨的露珠沾湿了没穿袜子的小脚，凉凉的水分夹着尘土，咯得脚又冷又糙，难受得很。走到河边时，我忍不住把脚伸进河水中洗一洗，那河水凉得让人只打冷颤，叽里呱啦的聒噪声就加进了颤抖音，大人们就取笑我：“阿妹讲话好听啵，讲话好比唱山歌。”我懂得害羞了，就把小手钻进阿公暖暖的手掌里，直嚷嚷：“阿公，好冷的！今天会不会出太阳啊？”小表哥和小舅一唱一和地趣逗我：“今天哪会出太阳啊！太阳去和月亮打讲还没成回家哦！”对于这些携带着揶揄意味的话，我是不怎么相信的，公道的阿公告诉我：“等一下会出太阳的。你看天晴朗朗的，今天会有大太阳咧！”这句话无疑给了我巨大的力量，我欢快地跟着阿公走着，一边走着一边热切地盼望太阳快快出来，好晒暖我的小脚丫。怀着这个简单的期望，脚下坎坷的黄泥路似乎变得平坦起来，小小的心里莫名地盛开了一朵红色的太阳花。
　　 走过了摇摇晃晃的浮桥，走过了浮沙满路的东圩，走过了似乎望不到边的飞机坪，来到了铜鼓桥。铜鼓桥有一个铁路道班，还没走近道班，就听见“咣咣咣”的警报声，小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喊道：“火车来啦！火车来啦！”只见铁轨两旁的红白相间的警示摇杆缓缓放下，把公路上的行人隔离开来。道班工作人员吹着口哨，摇着小红旗子。只见黑龙一般的敞篷运货火车打着震耳欲聋的笛鸣声，风驰电掣般地从眼前驶过，车轮在铁轨上滚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地动山摇的。我一边紧紧地抓着阿公那暖暖的竹节一样的手指，一边担心那道班工作人值班的小屋上的瓦片会被震落下来。待火车甩着它的长尾巴远远地消失在远眺的视线里时，我心里竟有些遗憾起来：唉，如若经过的是绿皮客车，那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到了东边山，大人们齐动手，用镰刀把坟上的野草除尽，摆上鸡、艾粑粑，斟上酒，插上香祭拜了起来。阿公忙碌于各个祖坟之间查看碑文，他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这些晚辈介绍，哪座坟里葬的是哪位老祖。读高中的小舅认真看着，读初中的小表哥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则在坟前跟着小表哥学开纸钱。一沓沓厚厚的纸钱在表哥灵巧的双手的磨搓下，散开成一朵朵大大的黄色菊花，比满山满野的金樱子花还好看，表哥的手艺真是令人佩服。舅舅们用锄头在山下挖来带草皮的新泥，翻放在坟头上，每座坟头叠放三块四方形的新泥，阿公就把剪得漂亮又悲伤的素色吊纸挂在细竹枝梢上，插在坟头摞起的新泥上。香燃尽后，用火柴点放了鞭炮，扫墓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收起了简单的祭品，早晨吃的没有油水的油水饭已经被消耗干净了，于是每人补充一两个半只手掌大的艾粑粑，起身往回走。我以为就此可以回家，满心的欢喜，这不费力的扫墓挂亲如同春游一般自在，真好啊！谁知阿公领着我们往另一个方向另一条路走去。
　　 “阿公，走错路了！刚才我们是从这里来的！”我指着回家的方向大声对阿公说，阿公缓缓地说：“没有错的，我们还要去老鸦塘哦！”“老鸦塘远咩？”我有些担心地问。“不远的，走走就到了。”于是我又快乐地跟着走了起来。
　　 中午的太阳晒得人头脑发昏，就选着有稀稀落落的树荫来走。
　　 到了老鸦塘，大人们重复着所有的祭祖程序，令人生厌的太阳晒得我又困又饿，看见阿公在这座坟那座坟的墓碑前抄抄写写，一副神仙不知凡人烦的样子，我忍不住升起了无名火，瘪着嘴，几乎要哭出来了。
　　 “小古，拿截甘蔗给妹吃。”阿公对正在和小舅聊天的表哥说。“我不要！我不喜欢吃甘蔗！吃甘蔗牙齿痛，会变成缺牙耙的！”我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哭腔，“写写写，有什么好写的？你管他哪个坟埋的是哪个，我又没认得他，成天讲给我听！”
　　 “这些都是我们家的老祖，有老祖才会有我们，后人要记得先人对我们的养育的恩德。现在阿公记下来，以后等阿公老了，走不动来上坟了，你们自己来的时候才不会把自家的祖坟搞错啊！”阿公笑眯眯地说。我斜眼望向阿公，清瘦的面容，矍铄的眼神，烈日下，一股仙气笼罩着他。“阿公哪会老啊！”我撅着嘴小声地嘟哝着。
　　 “你们懂得清明扫墓是哪时开始有的习俗咩？”阿公问，大家七嘴八舌地猜了起来，我也忘记了那股无名火，加入了乱七八糟瞎说的队伍中。阿公告诉我们：“清明扫墓由来已久，到了唐代大盛。《梦梁录》里说，清明这天，上至官员下至布衣，都到郊外扫墓祭祖，表示对先人的敬意和孝思。‘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说着说着，阿公就叹息起来。阿公总是那么渊博，我崇敬地看着阿公，心想：读书多真好啊！
　　 回家的路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金樱子花这时候也不再妖娆动人了，我的步子在铁路的枕木上越迈越小了。阿公号召我们，除了鸡之外，把祭祀的食物都吃完了，免得负重。对于这个号召，我们是积极拥护的，只是本来食物就不多，加上之前又吃去了几个艾粑粑，现在即便吃完了藤篮里的东西，肚子也还是饿得咕咕叫。力已尽，倦袭来，两条腿已经走得麻木了，好像这腿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我很想撒娇叫阿公背背我，可看到阿公陈旧的灰色中山装下如铁路一般一节一节的背脊骨的影子，我也开不了那个口。
　　 似乎只是转个了个眼的时间，清明还是那个清明，而我们都变了模样。当年英俊倜傥的小舅，如今沉疴多年，行走已成困难；当年机灵调皮、无限活力的小表哥，如今亦已染恙在身；当年那个吃多少都不长肉的我，健康也亮起了红灯，受到了心脏疾病、脂肪肝的要挟，而那个永远不会对人生气发怒的和气人，那个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的善良人，那个清明节时抄记着碑文的人，早已黄土相伴了，“可怜泉下千年骨，曾作提壶拜扫人”！
　　 好后悔！好后悔小时候不懂事无端生您气，好后悔心情不好时向您吼叫，好后悔当年不懂跟您吟唱古籍学诗文，好后悔不懂静心听您述说家族往事，好后悔没能快快长大亲前尽孝……
　　 窗外风雨声渐作渐小了，声声都在对我说，又将清明了。
　　 唉，清明，不惑的心是不是已经苍老？唉，清明清明，焚香冥纸，看纸灰飞作白蝴蝶，将泪血染红山杜鹃。多年未见您入梦，愿天堂的您无忧安好！
　　 “凄凉千古事，回首两茫茫”，阿公，您走以后，于我而言，无花无酒是清明……